几场秋雨过后，风里便带着凉意。晨起推开窗，忽见楼下的桂树缀满了细碎的金粒，才惊觉立秋已盈月有余。风轻轻拂过枝头，一缕清甜的香便漫进来，绕着发梢打转，像极了家乡老院那株桂花树的味道——那味道里，藏着我整个童年的秋天。

记忆里的老院在县城边处，青灰瓦檐爬着青苔，院角立着一棵桂花树。每年秋分前后，桂花便赶着趟儿开，先是米粒大的花苞藏在墨绿的叶间，像撒了把碎星子；过不了几日，花苞便炸开，米黄的、金红的花瓣把枝头压得微微下垂。奶奶总说：“这桂树是你爷爷小时候种的，比你爸的岁数还大呢。”我便踮着脚，仰着脖子数枝桠上的桂花，数着数着，就喊叫着脖子好酸，站在一旁的爷爷爽朗地笑着：“傻小子，桂花是要闻的，不是数的。”

秋阳最温和的时候，奶奶会搬来竹凳，架上竹篮，踩着凳儿摘桂花。她总穿件藏青的布衫，袖口挽到小臂，手指轻轻捏住花枝，另一只手托着竹篮，手腕一扬，桂花便簌簌落在篮里，像下了场金色的雨。我蹲在旁边，伸手去接飘落的花瓣，却总接不住，花瓣顺着指缝滑到地上，沾了点泥土的潮气。奶奶便叮嘱：“别用手抓，桂花娇贵，沾了汗味儿就不香了。”说着，她会捡几朵落在衣襟上的桂花，小心翼翼地放进篮子里。爷爷把摘下来的桂花摊在簸箕里，放在屋檐下的石阶上晾干，然后坐在一旁的竹椅上抽起了旱烟。阳光透过瓦缝漏下来，在簸箕上洒下斑驳的光影，桂花的香气也跟着漫开来，飘满整个院子。

那时的秋天，似乎总被桂香裹着。上学路上，巷口的围墙上爬着藤蔓，藤蔓边也种着桂花树，风一吹，香就跟着我走，直到进了校门。放学后，我仍然会和小伙伴们在校园里追逐打闹，桂花落在头发上、衣服上，我们也不在意，只觉得浑身都沾着甜香。有时玩得晚了，爸爸会站在校门口喊我的名字，声音裹着桂香，穿过暮色，传到我耳朵里。我便蹦蹦跳跳地跑回去，坐着爸爸开的摩托车，穿过整个县城，回到那个满是桂香的院子。

后来我离开老院，去了外地读书。城市里的秋天来的晚些，也有桂花，种在公园里，或是街边的绿化带中，秋天一到，也会飘出香气。可总觉得那香少了点什么——没有青灰瓦檐的映衬，没有柴火灶的烟火气，也没有爷爷奶奶温柔的叮嘱，香得有些单薄。周末去超市，看到货架上摆着瓶装糖桂花，玻璃罐亮晶晶的，标签上印着“古法工艺”，我买了一罐回去，煮汤圆时挖了一大勺，可入口只有甜腻，没有桂香的清透，也尝不出记忆里的味道。我才明白，原来我怀念的不是桂花本身，而是桂花里藏着的旧时光，是老院里的烟火气。

去年秋天，我回了趟老院，还是老样子，只是铁大门的门环上多了层锈，青灰瓦檐上的青苔又厚了些，院角的桂花树依旧枝繁叶茂，但好似更粗了些，枝头缀满了桂花，比记忆里还要繁盛。我伸手摸了摸树干，粗糙的树皮蹭得指尖发涩，就像小时候爷爷牵着我的手，掌心的老茧磨着我的手背。风一吹，桂花簌簌落下，落在我的肩头，落在院子新铺的水泥板上。爷爷已经不在了，可我仿佛还能看见他悠然地坐在小院里抽着旱烟的身影，听见他笑着说“傻小子，桂花是要闻的”。奶奶缓缓地从屋内走过来，拉着我的手说：“阳阳，你现在外面工作忙，可要是有时间的话，就回家来，奶奶想多看你两眼。”我听着心里有些发涩，可又不知如何开口，也不敢看她的眼睛，我嘴里含糊的嗯着，蹲下身，捡起一朵桂花，凑近鼻尖，那熟悉的甜香漫进心里，眼眶瞬间就湿了。原来，有些味道从未消失，它藏在旧时光里，藏在斑驳的光影里，只要一想起，就会漫过岁月，回到身边。

如今，每当秋风起，闻到桂香，我就会想起老院的秋天——青灰瓦檐下，桂花树静静立着，爷爷在晒太阳，奶奶在摘桂花，我在一旁嬉戏，阳光正好，桂香漫过旧时光，暖得人心尖发颤。那是属于我的秋天，是藏在桂香里的温柔记忆，无论走多远，都不会忘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