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铝饭盒总带着一股淡淡的机油味,那是八十年代工业记忆的独特印记。这个比普通饭盒深三分的铸铝饭盒,边角被汽轮机的蒸汽熏得发乌,盒盖内侧“汽机四班”的红漆字已泡得发虚,却仍能看出当年用排笔刷漆时那股子“横平竖直”的认真劲儿。黄铜搭扣磨得锃亮,开合时“咔嗒”一声脆响,竟与汽轮机调门伺服阀的动作节奏出奇地一致——那是1987年我刚记事时,父亲所在的户县热电厂的年代。
在汽机房当值的日子里,这饭盒是他最忠实的“老伙伴”。厂房里汽轮机永不停歇轰鸣震得水泥地发颤,饭盒往3号机组操作台上一放,也跟着微微震动。父亲上的是五值三班倒,后夜班最是辛苦——机组巡检回来,母亲熬的热汤面已经冰凉,看着葱花浮在汤面上几乎凝固,父亲往饭盒里添了些热水,端着饭盒边走边笑着说,“我带‘搭档’再巡视一圈”,原来父亲把饭盒放在蒸汽管道上,不一会汤面立马冒泡。
记得小时候缠着父亲去上夜班,总爱盯着饭盒看。汽机房仪表盘的绿灯在蒸汽里忽明忽暗,集控系统还是早期的模拟屏。父亲掀开盒盖时,白汽混着机房的湿热升腾而起,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密的水珠。有次他变戏法似的夹出一块红烧肉,米饭用印着“劳动模范”字样的搪瓷杯隔得严严实实,油亮的肉汁在铝盒里闪着诱人的光泽。“快吃”,等会儿机组冲转可没时间了。我嚼着肉,听着远处机器的轰鸣,竟觉得那肉香里都带着汽轮机的钢铁气息。
最难忘1992年那个梅雨天。放学后我躲在汽机房走廊的角落等他,雨衣下摆的水珠噼里啪啦砸在饭盒上。父亲拎着它沿汽轮机缸体巡检,测温仪还是老式的接触式仪表,贴管道时发出“滴滴”的提示音。父亲说:“现在安全规程更严了,测温枪必须每两小时校准一次。”等他巡检完,饭盒里的菜早就凉了,他却不在意:“靠着高温管道捂一会儿就热了。”说着坐在值班室长椅上,就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一口口吃着饭,油花在嘴角闪着细碎的光——那时的劳保用品还没现在这么齐全,雨衣还是的确良材质的。
现在的集控室,恒温恒湿的环境里装了微波炉,铝饭盒早被收进工具箱。去年家里装暖气翻出来时,父亲竟用它装螺丝垫片:“这盒子结实,当年在2号机大修时,从零米层搬到二十米平台颠了十几趟都没变形。”现在那饭盒躺在工具箱里,深褐色的油渍像岁月的印记,却仍能感受到当年汽机房的温度。
如今每次看见它,眼前就浮现父亲蹲在管道旁吃饭的身影。铝盒里盛的不是普通的饭菜,是一个人在机器轰鸣中坚守的岁月——朴实、温暖,带着金属与蒸汽交织的独特气息,在时光里慢慢沉淀出厚重的记忆。就像父亲常说的:“咱们搞汽机的,吃的就是这口热乎饭。”这饭盒,装着的不仅是一日三餐,更是一代工人的坚守与情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