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世纪七十年代,乡村的生活,无非吃喝粗陋,衣服补丁摞补丁,但我们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抛掷,那是一种富足,常常也为回忆填补了轻奢的自豪。那个年代,下了学,满村子的孩童三五成群,一簇拥起来,无非些和泥摔炮,烟盒打板,鞭牛不过瘾,电影里连环画的战斗场景演练成了必须的选项。
那个午后,突然发现一拨敌人蠢蠢欲动,我们几个迅速占领村巷的要地,战斗一触即发,我观察了一下地情,敌我力量有点悬殊,我们唯一优势就是我腰里憋着的木盒子枪和六蛋的一把弹弓,要是短兵相接,我们肯定吃亏。六蛋鼓着劲把鼻涕吸溜回去,问我是不是先撤、保存有生力量为好?我鄙夷地看着他,这种眼神很有效,他马上因羞愧而激发了勇猛,他把鼻涕再吸溜一次,掏出泥丸朝敌酋射过去,一发不中,再一发更偏,六蛋太紧张了,我鼓励他再射一发,他马上再拉开皮筋发力,泥丸飞射出去,正中一顶黄军帽,黄军帽坐下的马有些惊扰,但很快勒住了缰绳。黄军帽骗腿下马,小鬼不赖呀!我们惊呆了,这是一队真正的骑兵,草绿色军装背着个枪,枣红马高昂起头,六蛋的眼泪比鼻涕先滋出来,惹祸了!
我们连逃跑都忘记了,一个个瞬间变成了俘虏。
小鬼,老队长家是哪个?我们垂头丧气地领路,我们村驻扎下一队骑兵!老队长热情洋溢地领着这队人马,一个个分派到各家。我家东屋也住了三个,这三个兵,每天天不亮就出去,很晚才回来,到底执行什么任务,我们不得而知。唯一一次见整装待发,是在村里的饲养室。一队兵一条线排开,“稍息,立正,向左看齐向右看齐”!马上的士兵挺胸抬头跟随命令敏捷地反应,坐下跨骑也异常整齐地伸腿收腿摆头扬头,与士兵融为一体,严格执行各项指令。那种场面,就一个词——威风!
这队骑兵神龙见首不见尾,来时突然而来,走时悄无声息,我记忆里搜索不到后来的痕迹,小伙伴也没有搜寻到情报,后事没人再提起。但后来,饲养室多了一匹马,通体枣红色,膘肥体壮,尾巴出奇地粗壮,甩尾巴时,飓风一般,冷不丁也给人一下,被偷袭的人不在少数。这匹马退伍到我们村,依旧顽强地保卫着曾经的尊严,在我们村度过余光,村里人也舍不得役使,因为是那队骑兵退役的战马。老队长说,这是战马,只会跑不会走,不能耕地,可要是能生匹骡马就赚了。后来,战马真就生下一匹骡马崽,身形矫健,因为从小按农村活路训练,拉车驾辕劲力十足,成了饲养组的得力干将。
骑兵走后不几年,又来了一支大部队,人数众多,分散在沿官道十多里的村子,我们家又住进来4个战士,与六蛋家的同为一班。班长在我们家,副班长在他们家,所以,六蛋每次来我们家,都跟在副班长身后,副班长先是敬礼,班长回礼,六蛋也敬礼,班长也回礼。这段时光,记忆满满。
这是支新兵部队,除了班长四个兜,领章帽徽鲜艳无比,其余人军帽衣领都空无一物,只有胸前两个兜,看起来总觉少了什么。新兵在老队长的眼里还是孩子,但在我们眼里个个都是上战场的英雄。他们的战场就在麦场,初始时,还没军号,起床号就是哨子,每天天不亮,哨子声此起彼伏,一个个新兵摸黑起床,迅速在一条条巷子集合列队,又跟着班长的号令汇集到麦场,人流绿压压切割成方块,又游龙状围成城墙,跑步再跑步。
我们很羡慕连长,永远不用跑,只站在城墙正中,大喊着“一二一、一二一、一二三四”。这个城墙有时喊些口号“提高警惕,保卫祖国”,有时候跑着跑着就唱歌,一般是“三大纪律八项注意”或者“我是一个兵,来自老百姓”,声音雄壮有力,响彻麦场,上工的农民往往抱着铁锨镢头发楞地享受这道风景线,也好借此休息片刻。有时候也唱“日落西山红霞飞,战士打把把营归把营归”,这是训练完毕,唱着唱着就各自分散到每条巷子,直到宿营地的门口,班长依旧一丝不苟“稍息、立正、解散”,各自兴高采烈地回屋。
大中午日头当中,正是练兵好时候,队列步伐以班为单位训练,各队占据麦场一块,矫正矫正,直到整齐划一,练正步时,一腿站立,一腿扬起,迟迟不落下。围观的村民等了很久没了耐心就下地干活,干活回来发现那条腿还在扬着,就一个个嘟囔,这娃,一晌午也不知道换条腿?
后来,战士们开始投弹、射击、匍匐前进,一会儿站起,一会儿卧倒,我们小伙伴围观投入,也会跟着照猫画虎,可耐不住一声声喊叫回家吃饭的骂声,最终还是恋恋不舍地离开麦场,而那些新兵,直到日落西山,才唱着“战士打靶把营归”四散而去。
下了操,这些解放军才开始融入我们村,我发现他们竟然也会打板和鞭牛,小白叔叔身手不凡,看我快要输光纸板,悄声指导几下,我就翻了本,小白叔叔会心一笑就离开了。六蛋心有不服,回去找副班长,副班长屁颠屁颠俨然六蛋的勤务兵,直奔战场,副班长也是孩子王,几下又赢得我血本无归。正在这危机关口,班长高大威猛地拐进了巷子,我的救星来了,我扑上去汇报战情,班长气定神闲走到跟前,副班长一回头,立马魂飞胆丧,立正敬礼一个不落,班长脸一杀“紧急集合”!哨子响起,一班人冲出来列队一排,就在巷口,班长开始训话。大意是身为革命军人,把自己等同于一般群众云云……副班长自然成了批判对象,小白叔叔也未能幸免,两个人狠狠地做了一顿检查,他们叫自我批评。后来才明白,班长认为我们的娱乐太低级趣味,受了批评的叔叔们在休息之余仍然融入我们,开始教我们唱歌,给我们讲故事,跳皮筋跳房子都行,但不能赌博。
他们投弹射击训练,我们也能近在咫尺地围观,当然最幸福的是,他们练习射击之余,偶尔枪就三支一组架在麦场中央。我们不仅能摸到枪,甚至也能端枪练习瞄准,那时候我还没枪高,但已能闭左眼顺右眼三点一线熟练瞄准,顺手一扣扳机,正中十环。听到扣扳机声音,小白叔叔飞身过来抢过枪,训练不能拉枪栓,会伤人!小白叔叔真凶。多少年后,虽无行伍经历,我却在全县民兵大比武时候获得过射击第二名的战绩,那可是小白叔叔教我练就的童子功!
那段时光,六蛋对我毕恭毕敬,我自然有炫耀的资本,因为班长比副班长官大。我记得班长姓路名仁,很不同于我们村的人名,他天生出众,一米九的大个子,在队伍中永远显露出高度,记得篮球赛时,他能轻松地摸到篮环,他一上场,全班人就喊“一班长加油”,我们也跟着喊“一班长加油”。他太高了,随随便便的场合都占据气场。有次连长的警卫员发火,他手一伸,摁着警卫员的头,警卫员的火生生被压灭了,连长假装没看见,放下连部的门帘。他强大的双手摊开,我稳稳当当站在他的手掌,他突然一发力,我被发射出去,瞬间升空回落,他的手掌依旧稳稳妥妥地接住我,他成了我的起落架。这是我一个人的荣耀,路仁班长只让我一个人享受过这梦幻时刻。我成了我们小伙伴的羡慕嫉妒恨,可路仁班长在,六蛋他们就不得不慑服。
多久之后,这些战士奔赴新的战场,战场在村西的山沟,他们在沟顶挖成一道道战壕,人人扒拉些树枝编成草帽埋伏在沟顶严阵以待,专候敌军进入口袋,时机已到,战斗开始,战士们个个奋勇争先,手榴弹轰隆隆掼进沟底,手榴弹扔完,人人开始拉栓射击,整个战斗持续了三天,那三天,我们村人不准靠近西沟,所以说,也就没人亲见战斗状况。我所记忆的激烈场景,其实都是村民一遍又一遍的道听途说补丁摞补丁缀成,真正的事情,只听路仁班长说过,小白叔叔比武大获全胜,射击第一投弹第五,当天我见过戴了红花。路仁班长没得名次,因为班长是老兵,不参加比武。
那是我们最幸福的日子,每个战士回来,从各个兜里掏出弹壳,那些弹壳,成了我的最奢侈的财富,太多了,掩藏成了难题,我藏在破缸,很是不安全。又藏在天花板破洞,又记得有个地主的变天账是从那个地方被搜出的。后来我藏到红薯窖,可还是改变了主意,钢铁战士就是在红薯窖被发现的。后来,后来就记不得了,一个个弹壳最终消耗殆尽,我始终怀疑六蛋叛变后招供了一切。
我总觉得那段时间绵延很长,我记得他战士们融入我们村的每一束阳光。我甚至记得春夏秋冬随着他们的寒暑变换,他们来时棉裤棉帽棉鞋,走时单衣单鞋单帽。来时稚气未脱,一路雀跃,走时笔直刚正有棱有角,像他们背后的背包,叠得四四方方。来时长途拉练走进村子,走时登上一辆辆崭新的军卡眼含热泪,他们胸戴红花,齐齐整整挥手敬礼,满村的人无法割舍,眼巴巴目送军车消失在官道上,腾起漫天的尘埃。他们走了,洒下的泪水,弥蒙着每个送行的人,篮子内未及送到战士手中的白馍鸡蛋大枣花生,湿湿漉漉,沉沉甸甸,压在人的心头。巷子内自是空荡荡,家家户户都少了亲人,人人懒得说话,一说又泪如潮涌。
我们是啥时候恢复了往常的生活,已无从考证,只记得小白叔叔路仁班长走后,街巷又恢复了杂乱,水缸时常干涸见底,上工上学没了准点,黑板报蒙上了灰尘,麦秸秆堆满了麦场,连阴雨浇透了多少屋顶,婶婶婆婆们又开始用盆盆罐罐接着漏雨,阴雨天勾连起多少糟心事啊。
数月之后,甚至数年,我们村的人不停收到着信件,***部队寄来的,一开始都从一个地方寄来,后来就慢慢变多了地址,越来越乱。像烟花般,一开始是一束,后来就分散,再后来,就散尽天幕,那些个亲人已慢慢天各一方。我记得我们家最初的信笺是小白叔叔寄来的,从一个煤矿,后来路仁班长也寄来了,他已经到了河南平顶山,甘肃那个叔叔叫什么名字,我早已无法追忆,他好像最早复员回乡,他从一个我心目中的英雄,复原成陇东高原到处揽活的麦客。
多少年后,我才弄清,这支部队是基建工程兵,他们从未成为打仗的兵,他们属矿建部队,因为矿建任务完成出色,路仁班长最终到平顶山,因为平顶山有煤矿,他能转业有了工作,算是有了铁饭碗吧?数十年后,我到豫南一带去,特地绕道平顶山市,看着平顶山高耸的山头,心说这应该是路仁班长的高度,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,始终搜不到那个突兀的身影。那个时刻,站在街头,我情不自禁地哼起那个年头流行的“你在他乡还好吗”,可那个时刻,平顶山应该已经是他的故乡,而我恰恰是外乡人。
小白叔叔长得白白净净,普通话尤其好听,相比之下,其他人几乎每个人都带着乡土音,而小白叔叔的普通话显然是鹤立鸡群,总让人滋生北京那个方向的艳羡。后来知道,小白叔叔是辽宁人,这是我不曾更改的记忆,我甚至从未愿意盯对过是否准确。从村子离开,小白叔叔是唯一回过我们村的人。他背着黄挎包,掏出满包的东西,走时啥东西都不让装,只把我带走了。我跟着他,步行数里走到县城。在县城饭店,给我买了一个猪蹄一碗臊子面,那种香气,至今萦绕在我的记忆里。饱餐之后,我跟着他走到街口,上了一辆敞篷军车,车上的军人各自扶着车厢木栅栏,饱享一路尘土飞扬的速度感,行人莫不注目。几个小时后,卡车颠簸进山,盘旋很久很久。一路风尘,让我体温不断下降,有些不适的时候,小白叔叔脱下军服披在我身上,又把军帽扣在我头顶,瞬间,我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,那个时代,这个标配是无上荣光。车在散漫煤粉的道路上颠簸,窑洞内冲出来的人冲着我不断指点,快看,那么小的解放军战士?我从腼腆膨胀出一种气势,将军般,要是当时再勇敢地挥挥手,就赚足了威风。贴着我的一个战士拍着我的头问,小鬼叫什么名字?
红军战士潘冬子!
我咋把电影台词爆出来了?那种尴尬,弥漫在满车的笑声中,我囧得满地里找地缝。还是小白叔叔解了围,抚着我的头,温暖地笑,我分明得到了鼓励,他在赞许我的激动。
车到部队,漫山遍野星星点点,那个煤矿灯火通明。
部队早已过了饭点,小白叔叔从食堂只要来两个白面头。一杯开水就着两个馒头,那个年代,我极难体验这顿美餐。打着饱嗝,小白叔叔领着我看他新的战场,黑的山黑的煤堆在一个巨大的洞口,黑得让人发慌,一路接连不断的灯光,扑散到地上,还是无边的黑。长长的斜井,直插地心,走了很久到不了尽头,随后折返。只记得小白叔叔尽可能地翻译着矿井内一个个名称与作用,我自然是云里雾里,我最后只弄清了斜井这个称谓。我终于明白,小白叔叔这个兵种不扛枪打仗,建设煤矿,小白叔叔从山脚一锹一锹向着地心深处,挖出等待燃烧的火。我有些沮丧,小白叔叔怎么就不打仗呢?这个秘密我一直掩藏着,从没告诉六蛋,我怕他小瞧我。
自此之后,小白叔叔再未晤面。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之后,家里寄来一个信件,塞得鼓鼓囊囊,是钱和布票粮票,原来父亲得悉小白叔叔家遭遇水灾,就寄过去一些贴补,父亲也没有提及过。此后我才知道,小白叔叔的家在那个叫巨流河的地方,那条河动辄泛滥,让我的牵念也蔓延到那块黑土地。可时间一重又一重给那片记忆苫盖上衰草,最终淹没了我所有的触角,我再也无法链接上那个群体,那曾经燃爆我军营梦想的人。
因为小白叔叔,因为路仁班长,我曾经有过强烈的愿望,骑上骏马手握钢枪关山飞度保卫边疆——我憧憬骑马扛枪打仗的解放军。“我是一个兵,来自老百姓”,小白叔叔时不时仍在我眼前唱着激情燃烧的歌曲,可他早回归了老百姓的平凡生活。
而我,揣着的梦想越来越远,越是遥远,越是焦灼。又是濒临建军节,我年年想在这个特殊的日子——我出生的日子圆梦疆场,可我的枪呢?那把木头手枪,早被六蛋弄丢了,他死活不承认啊……